托維(Sir Donald Francis Tovey,1875 – 1940)是英國有名的指揮家和作曲家，他寫的Essays in Musical Analysis雖然是分析樂曲，但完全不枯燥乏味，還時時有巧妙的幽默感，算是一本奇書，而且他對樂團及演奏有豐富經驗，比許多嚴肅的論文有意思多了。
這本書中有篇論舒曼交響曲第四號的文章，讀來讓人興致盎然，剛好過幾天聖誕夜赫比希要指揮NSO演奏這首曲子，就想聊聊這篇文章的觀點，當然也有我自己的觀點，我不得不說，舒曼第四號交響曲確實是被愛樂者忽略的珠玉傑作。
托維(1935)
這首交響曲寫於1841年，僅僅在他的第一號交響曲完成幾個月後，舒曼稱之為「第二號交響曲」，之後也提獻給自己的妻子克拉拉，以慶祝結婚周年紀念，所以也是「克拉拉交響曲」。在該年年底由當時首屈一指的萊比錫布商大廈樂團進行首演，但反應平平，之後就沒再演奏過。
到了十年後，舒曼擔任杜賽道夫的指揮，對管弦樂更有心得後，他才把此曲拿出來重新配器，由於在這十年間他又有兩首交響曲問世，所以這當初的「第二號交響曲」最後就以「第四號交響曲」的名義出版，也可稱之為「1851年版」，之後的首演大為成功，此後常被視為舒曼最優秀的交響曲，不時會拿出來演奏，只是後人還是覺得舒曼的交響曲配器有問題，許多指揮都會在演奏時重新幫舒曼「配器」一番，馬勒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那麼托維呢？他也抱持同樣的觀點，還引證了幫舒曼寫傳記的尼斯教授的話，說舒曼擔任樂團指揮非常困難，有次法國號樂手在該演奏時沒有馬上吹響他手上的樂器，以至於拍子亂掉，舒曼對此莫可奈何，只能抱怨：「他們又吹錯了」。所以舒曼在修改這首「克拉拉交響曲」時，把原來只給一種樂器的旋律改為給多個樂器使用，這是為了萬一有人又忘了吹奏時，其他樂器仍可演奏使樂曲不中斷，托維說：「這就像宣布戒嚴令一樣，可以保證安全啦~~」
布拉姆斯和克拉拉‧舒曼
結果當然是造成音響比較混濁厚重，布拉姆斯後來就堅認1841年的原版比較好，並努力使之出版，只是克拉拉相當不滿，她認為1851年版明明就比較偉大。托維對此的看法是中立的，他覺得1851年版固然聲響不夠清澈，但曲式上進步很多，素材變得更凝練，結構更完整，所以他提出一個建議：那就是以1851年為底稿，然後回到1841年的配器，把那些「戒嚴令」的部分加以刪除，這做起來還真的不容易，托維說當時的指揮家溫加納已經這樣做了，但我卻找不到溫加納指揮此曲的樂譜或錄音。
我是認為啦，1841年的原版是織體清晰，顯得輕快愉悅，但許多曲中重要的旋律常只用一種樂器奏出，聽來也真太過單薄了，顯示不出交響樂團的合奏感，比較像是室內樂的感覺，而改編後的混濁對我也不成問題，特別是運用豎笛加以重疊時，反而讓曲子更深沉醇厚，所以我是不反對1851年版的，也就是說我是贊成「戒嚴令」的啦~
後世的指揮家十之八九也贊成這「戒嚴令」，所以絕大多數都用1851年的版本，就以上面Klemperer指揮愛樂交響樂團的影片為例。托維認為前奏d小調的慢板是交響樂歷史的創舉，這裡出現了很寬敞，不屈不撓般的主題(影片0:09)，相當有流動性(下圖綠框內)：
後面那個短小而活潑的動機(藍框內.0:19)，這是托維沒注意到的，其實在全曲裡還很多。慢板結束轉為快板時，活潑的第一主題馬上出現(1:55)，好像是經過慢板前奏的孵化後破繭而出，開始活力四射，這其實與前奏那不屈不撓般的主題有關係，都是很有流動性的，全曲所有的樂章其實是都與這個主題有關，結構相當巧妙，所以托維說這是交響樂歷史的創舉。
第二主題(2:15)與第一主題用的是相似的音型，像是從泉水從地底噴出，托維以為這些主題都很方正規則，其實這首交響曲聽來就是很方正規則，有的人或覺得呆板，但方正不也有方正的可愛？呈示部很短，在那活潑的動機下結束(3:24)，與前奏相呼應，這就是方正的對稱之美，然後呈示部又被反覆了一遍(3:26)。
發展部規模浩大，與短小的呈示部形成強烈對比，而且長到把再現部都吞下去了 
...剛開始是有點不吉利的降E音，由長號等宣告，這是與主音d只差半音的不和諧關係，然後第二主題又像噴泉般躍出(5:04)，展開了一連串的模進，像是因為被不吉利所引發的害怕顫抖，直到遠系的降D大調以宣告式的主題出現(5:57)，才戰勝這種恐懼，第一主題的十六分音符節奏仍不斷瀰漫(6:05)，這宣告了很多次，直到一切都淨化般的新主題出現(6:43)，托維很有慧眼的認為這其實是第一主題的簡化，我非常認同，看下面兩個圖就知道了，上圖是第一主題，圈起來的部分，不就剛好和下圖這淨化的主題動態相似？
然後宣告了好幾次(7:48)，又淨化了一次(8:31)，然後是銅管群的競奏段落，若奏的力度夠大的話，就好像在煉鋼(9:31)
～各個樂器輪流千錘百鍊，冒出火花，引導著樂團總奏淨化的主題(10:30)，也轉到了D大調，並且以此主題及停不下來的第一主題搭配直接衝刺到樂章結束，這就算是再現部了～還好托維看出淨化主題與第一主題的相關性，不然這樣的曲式布局真可說是非傳統到極點了。
第二樂章標題不是慢板，而是個「浪漫曲」，這讓人想到他的鋼琴曲也會用此標題。這確實是很浪漫的小品，害怕交響曲慢板會無聊的大概會愛死這個樂章。剛開始是a小調的浪漫憂鬱旋律(11:36)，然後又出現第一樂章剛開始的不屈不撓主題(12:11)，然後將c音升了一個半音成為降d，就導引至D大調由小提琴獨奏的細緻旋律(13:07)，這其實也是由不屈不撓主題來的，只是這裡卻是纏綿悱惻，好像是在這古典形式美的交響曲裡，摻進了地中海的玫瑰色海風：
托維認為是阿拉伯風味的，後來浪漫憂鬱旋律再現(14:41)，結束了此樂章。第三樂章是詼諧曲，剛開始是第一樂章發展部的宣告主題(15:24)，後來又是那不屈不撓的主題(15;50)，在宣告主題段落反覆後(16:15)，第二樂章那阿拉伯風味的主題又來了(17:07)，後來宣告主題再現(18:44)，就從頭奏起，由此可見這樂章其實是前面兩個樂章的變奏，只是加了一段尾聲，阿拉伯主題變得片片斷斷(20:11)，好像海風出現了間隙，然後鬼魅就鑽入，開始了一段詭異的音樂(20:45)，這其實也是由第一樂章第一主題構成的，感覺將有什麼事要發生...
托維認為這段是受了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影響，因為同樣在第三樂章後都有段這樣的音樂，後來貝多芬將鬼魅驅開，大放光明，舒曼也不例外，這段法國號的演奏非常精彩輝煌。驅散迷霧後，第四樂章與第一樂章一樣活力四射，其實素材也類似，根本就是取材自第一樂章的發展部。首先是宣告主題(21;53)，第一樂章第一主題隨後在低音部出現，這也是本樂章的第一主題，在1841年的原版裡只有宣告主題，並無這第一主題，可見舒曼在後來修訂時，更強調全曲素材的統一。
然後是一個八度跳躍(22:13)，蓄勢待發，伴奏的第二小提琴部分正是活潑動機，引發了第二主題(22:38)，當然也是個輕快可愛的旋律，半音階滑過的音程卻有些不快樂的幽默，1841年的原版裡這個不斷重複的主題常用一種樂器演奏，我覺得有點單薄，輕快有餘層次感卻不足，1851年的版本厚實多了，然後又進入銅管的輪流競奏，這次卻像是比誰比較大聲。然後是顫抖式的兩次顫音(23:58)，樂團以宣告主題開始了賦格(24:05)，也進入了發展部，當然又是一堆模進，待第二主題出現(25:35)，就直接進入再現部。
舒曼最後樂章第二主題的手稿，可看出那種輕鬆中帶有苦澀的筆調。
同樣在顫抖式的兩次顫音後(26:52)，第二主題的變奏響起(27:00)，也帶有活潑動機的伴奏，用豎笛配合大提琴來演奏醇厚如濃咖啡，但仔細一聽～這不是第一樂章後面那淨化主題的反向嗎？原來...第二主題與淨化主題也有關係，如前，這淨化主題也是由交響曲開頭那不屈不撓的主題來的～也就是說，整首交響曲實際上根本是不屈不撓的主題與其反向所構成的，所以全曲的動感，幾乎沒有停過...
最後是快速且精彩的尾聲(27:29)，交響曲就在熱情中燦爛結束。這首交響曲雖分成四個樂章，但樂章之間並無停頓，要一氣呵成的演奏，而且都用同樣的素材構成，算是交響曲創作的創舉，也為後世立下典範，後人常覺得舒曼的管弦樂法不高明，事實上他只是比較不在意音色細微的變化罷了，而結構如此完美與暢快的交響曲放在眼前時，什麼音色變化，效果良好之類的東西，早就該拋在一邊了...偉大，是不需要化妝的。
文／總譜註解：夏爾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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