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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人常說現代音樂難,尤其巴爾托克這位被認為是怪傑的作曲家,所寫的東西更難被理解。我先前也有很長的時間不喜歡他,認為他的曲子聽來蒼白又怪異,一言以蔽之~就是那種很難聽的現代音樂。

但今年卻突然覺得他的音樂真棒,為何會出現那麼大的差別呢?簡單來說我是愛上了他寫曲子的邏輯,一種意味原始,但構成嚴密的作風。這種「原始」的感覺,其實就來自於他對民謠的採集與舞曲的節奏,而嚴密的作風,則來自於本身札實的作曲法訓練,那若再加上一些美麗的旋律豈不更好?他晚年的大作「管弦樂協奏曲」正是這樣的作品,至今仍是他最容易為人接受的曲子。

他晚年為逃避納粹,再加上母親去世,於是於一九四0年移住美國。雖然他是優秀的作曲家及鋼琴家,在蒐集民謠方面也受到肯定,但因為生性耿直不愛迎合他人,加上曲風不是很好理解,所以在美國受到冷落,沒有固定的收入,身體狀況江河日下,還寫信給學生說:「我已經成為悲觀論者了,不相信任何人,任何國家,任何事。」

還好與他一樣移居美國的音樂家為他奔走,希望可以讓他專心養病,以普及現代音樂會為職志的庫塞維茲基基金會,此時也委託他作曲,報酬相當優厚,但巴爾托克以自己沒有體力而拒絕,庫塞維茲基則說時間不限,巴爾托克應該非常欣慰吧,竟然在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完成了總譜,這就是「管弦樂協奏曲」。隨後在一九四四年底進行首演,大為成功,庫塞維茲基認為這是五十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。

巴爾托克參與了排練,並提出改進意見(曲子很難,樂器搭配起來不容易,這是一定要的啦),也在首演接受聽眾的喝采。他在節目單上寫著:「這作品除了第二樂章外,就是從第一和第三樂章的嚴肅和送葬氣氛,到最後樂章對生命的肯定。我會用管弦樂協奏曲這個標題,就是將每樣樂器,用協奏及獨創的方式來譜寫。」可見這還是一首滿接近傳統貝多芬式從「黑暗到光明」的音樂。

而之前出版社,也有問他要不要寫像巴哈「布蘭登堡協奏曲」這樣的音樂試試看,說實在的,「管弦樂協奏曲」真的有點像是現代的巴洛克大協奏曲,與為某種樂器獨奏,再拿管弦樂伴奏的協奏曲不同,管弦樂的所有樂器都有當主角的機會,經常以不同樂器來演奏主要旋律,可以想見會常出現賦格曲,以多聲部構築出輝煌的高潮,我發現巴爾托克的多聲部技巧實在很熟練,難怪他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完成啊。

見以上影片,這是我相當喜歡的現場版本,由Nicolás Pasquet指揮魏瑪法蘭茲里斯特音樂大學管弦樂團演出,可看到他們是如何演奏這一經典管弦樂難曲,第一樂章標題「序章」,其實就已經展現了整個曲子的特性:那種命運的無常及悲慘。開始的序奏從大提琴及低音大提琴的升c開始(0:12),以四度旋律往上,隨後又以四度盤旋向下,又結束於升c,像是一個「迴圈」。然後弦樂以弱音器分奏出很弱的顫音疊到上面,兩支長笛分別以往上與往下的動態結合(0:44),終止於不和諧的七度和絃,由此觸發了第二次的的迴圈。這兩支長笛分別往上與往下的動態(1:18),其實不也是迴圈嗎?讓我有人生無常與白忙一場的感覺,這動態在全曲中也不斷出現。

隨後序奏的四度更加急迫(2:02),但還是一個先上後下的迴圈模式,三支小號以不和諧的音程(2:15),意氣消沉,接受命運似的,把音樂固定在e小調,這旋律算是序奏的主題

但很快,這主題進行讓人驚駭的變形(2:56),半音階痛苦的掙扎著,剛剛穩定的調性全面崩毀,好像恐怖片鬼冒出來一樣,然後開始肆虐(3:29),弦樂聲音越來越靠近,配以漸漸急迫的小號節奏(3:38),好像在步步進逼...

然後呢?又是一個先往上再往下的迴圈(3:52),再來呢?是更多更多的迴圈,終於出現了一個與序奏一樣,也是四度為主的旋律,可稱之為第一主題(4:41),但這還是一個先上後下的迴圈。然後再標示「平靜」的地方,雙簧管奏出半音來回的無表情旋律,稱為第二主題(4:58),這聽來沒什麼,但用裝弱音器的小提琴細分伴奏(4:52),並從三拍子瞬間置換成四拍子(5:41),又迅速轉回三拍子時聽來就很絕妙,巴爾托克是這種變換拍子的高手,他的曲子中拍號變更是稀鬆平常的事,給樂曲帶來奇突的新鮮感。

隨後又是一堆迴圈的上上下下音階(6:25),呈示部結束,開始進入發展部,先是第一主題平靜的變奏(6:57),各樂器以小賦格曲方式接連演奏,好像是暴風前的寧靜,果然第一主題開始了賦格曲(7:48),先由長號開始,再來是小號,這些銅管的多聲部音樂給人金屬碰撞之感,火花處處,法國號隨後開始將第一主題反向(8:04),小號,長號等銅管又跟進,然後又恢復,直到法國號又演奏原來的第一主題時(8:28),賦格漸漸到達高潮,第二主題又平靜的出現(8:44),各樂器又分別接替演奏,真的是很巴洛克大協奏曲的風格,但隨後弱音器的小提琴細分伴奏又是很現代的(9:39),充滿有趣的對比,又隨著先上後下的迴圈音型(10:10),第一主題出現(10:26),並以此結束,那種幻滅一場的感覺還是陰魂不散。

第二樂章是「成對的遊戲」,可以想見常常會是兩件樂器來奏出主旋律,先是小鼓打出欲言又止的節奏(10:41),兩支低音管隔著六度奏出古怪的旋律(10:54),後半也還是一個先上後下的迴圈音型(11:16),不斷的十六分音符讓人想起巴哈的音樂,但伴奏的弦樂常用弱音器的滑音,製造詼諧怪誕的效果,後來還出現相當高的泛音(12:02),接下來的長笛吹奏更有飄忽的魔幻效果(12:34)。

然後去除弱音器,由小號,長號等奏出故作莊嚴的E大調聖詠曲(13:45),小鼓仍輕輕敲出節奏,然後前面古怪旋律又回來了,這次還是由兩支低音管隔著六度奏出古怪的旋律,不同的是加了一支低音管作為對位(14:52),當這旋律由兩支雙簧管承接時,兩支豎笛同時奏出與之倒影的旋律(15:16):

 

 

然後兩支長笛也加進來,竟然是相隔九度一起演奏(15:41),最後兩隻小號也以弱音器斷奏演奏這旋律(16:27),配以弦樂的震音和豎琴的忽上忽下,效果很諧謔,幾乎有小惡魔的影子,結尾前出現了十二連音的下降(16:48),當然那上後下的迴圈音型也要出來漏個臉,好像嘲笑世人的徒勞無功。

第三樂章標題「悲歌」,剛開始又是一堆類似第一樂章序奏的四度旋律(17:32),所以苦難恐怕還沒結束...一堆木管的十一連音(18:02,也是先上後下,迴圈無誤)及豎琴的滑奏,間隔的雙簧管高音(18:05),組成給人虛無飄渺感覺的旋律,稱第一主題,然後這些木管的上上下下以卡農的方式堆疊(18:42),眼花撩亂,陷入混亂,悲壯的第一樂章的序奏主題趁機以弦樂的高音現身(19:20),附帶劇烈的附點音符的小號力度造成震盪,這震盪是由鼓的滾奏而來(19:54)。

然後虛無飄渺的第一主題又來了,卻維持很短(20:38),重點是第一樂章的序奏主題要盛大回歸(21:32),法國號與弦樂撥奏越來越急促,最後以一聲用力拉奏暫時結束(21:58),第一樂章大部分的序奏開始在此重現(22:10),聽來更加悲切,最後幾乎是痛切...(小提琴弓這是要切誰啊這是 尷尬)

然後剛開始一堆四度又出現了(23:00),木管開始吹出讓人眼花撩亂的上上下下「迴圈」(23:20),這效果說難聽點,很像變大又變小的變形蟲,這變形蟲看來還是想引起悲壯的第一樂章的序奏主題(23:41),還好他沒成功,樂章就結束了...

第四樂章「間奏曲」滿簡短,但卻別有深意,剛開始遵循往例,仍是四度旋律(24:50),但調性滿明顯在B大調第一主題出現(24:55),拍號在二四拍子及五八拍子間變換多次,這兩個拍子看起來差別滿大,但扣掉重音不談,五八拍子只是多了一個八分音符而已,所以算是一個平緩-急促間的交替,在這之後出現一個絕美旋律,是c小調的悲歌(25:44),不知為何讓人有流浪他鄉的思鄉之情...

第一主題又出現(26:25),多了一些急促感,豎笛吹出一個F大調的可愛旋律(26:47),有人說是來自蕭士塔高維契的第七號交響曲,節奏是八八拍子轉二二拍,越來越匆促,以至於產生一堆三連音,這旋律接下來被一堆管樂的顫音給中斷(26:59),聽來像是嘲笑,低音號更來了兩次戲謔的滑音,那可愛的旋律不放棄,以更天真可愛的樣子出現了,把剛剛的三連音,甚至嘲笑的顫音似乎都變成了旋轉木馬(27:08),誰說巴爾托克寫不出音色豐滿的音樂呢?

 

 

但隨後是管樂更大的嘲笑,悲歌再起(27:41),最後以第一主題的後半結束(28:49),若發揮點想像力,如果那可愛的旋律是戰前歐洲的美麗富饒,那些嘲謔則象徵戰爭對其的否定與破壞,悲歌則是他的思鄉情懷,那這是不是因為戰爭離開歐洲家鄉的巴爾托克,來描寫他的心境呢?

最後樂章是整首曲子的最大亮點,剛開始由法國號吹出的第一主題旋律就與以往不同(29:06),不再是四度的悲苦旋律,也不是先前的先上後下迴圈,而是先下後上~這已經讓曲子有完全不同的感觸,然後中提琴與大提琴撥奏出節奏,小提琴使用弓尖,在其上以「加快的急板」演奏(29:16),快速的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,中間還突然從二拍子轉到三拍子(29:29),然後馬上又轉回來,這是巴爾托克愛用的技巧。然後是推動力強勁的節奏音型(29:54),讓人想到他最刺激的作品「奇異的滿州官吏」,兩相激盪成跳躍般的節奏(30:21),第一主題由各木管眼花撩亂的接替(30:33),有時還出現其反向型,飆風再起,直至木管群吹出第一主題的小賦格曲後才結束(31:18),曲子慢慢恢復平靜。

在弦樂神秘的奏出第一主題的變體後(31:48),跳躍的音型又出現(32:03),曲子再現活力,有民族風味的第二主題以第二小號強力吹出(32:16),讓人激動萬分,這裡是降D大調,接下來又由第一小號及法國號(32:25),反向更高聲的吹出,這裡輕鬆轉到屬調降A大調,接下來更用異名同音,一下轉到E大調(32:34),恢復原向,第二小號又以反向加以應合...凡此種種的作曲手法其實是很巴洛克式的,好像慶典即將開始,讓人激動。

然後經過一個以豎琴彈奏及大提琴高音配合的神妙段落後(33:09),以第二主題開始了真正的賦格曲(33:15),我倒覺得這個手法很受到布魯克納第五號交響曲最後樂章的影響,都是以大型管弦樂團來為賦格這曲式賦予新時代意義,除此外最要注意的是,陪伴賦格主題開始的那些木管裝飾,不就正是那先上後下的迴圈嗎?

這主題經過各種逆向(34:16),組合,模進(34:49),分給各種樂器演奏...等技巧後,弦樂的急板又起(35:11),跳躍的音行這次引來了長號如大象跳舞般的興奮(35:49),弦樂又神秘的奏出第一主題的變體(36:09),接下來要進入極為困難的段落,弦樂除低音大提琴外以靠近琴馬的方式(36:56),弱音快速拉奏,第一主題由各管樂器在上輪流出現(36:58),後來連第二主題也偷偷加入(37:23),效果如同一場美麗的錯誤,結果是造成所有管樂都以四度拔高(37:52),第一樂章的悲苦要偷渡回來了嗎?

這時第二主題適時出現(37:57),以盛大的回歸挽救了這可能性,造成全曲的最大高潮,木管與弦樂大規模的一起的先上後下...等等,這不又是迴圈嗎?但為何聽來如此精彩?原因可能是已經昇華了,若是接受這些人生的起起落落,那還有什麼比起起落落更精彩的呢?第二主題更以降A大調三對二節奏展現(38:09),第三音c也突然降半音,造成一種藍調的效果,這是不是與他在美國有關?(純粹猜測啦)

讓人想不到的是,尾聲竟然還把這種精采推向另一高峰(38:15),巴爾托克在首演後對尾聲不滿意,覺得結束太唐突,而重新修改,我聽的正是修改後的版本,最後是急速往上的七連音(38:51,實在有創意)結束,打破了先上後下的迴圈,雖然還是有不聽話的大提琴往下走,但我認為就算只聽這個尾聲,先前的一切都值得了,何況先前的「一切」,太多地方都讓人拍案叫絕了,這曲子不那麼難親近,算是巴爾托克晚年送給所有聽眾的一份大禮吧。

我個人最推薦的管弦樂協奏曲版本,由布列茲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。

 

 

 

文‧總譜註解/夏爾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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